红鸡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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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ongjidan
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我差点撞到了怀孕的表姐的大肚子,还是太奶奶真的喜欢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,反正母亲说明天太奶奶就来了,让我在家等着,不用去表姐家了。

那年我四岁,父母上班,姐姐要上学。每天早晨,父母上班顺便把我送到路口,我自己再走一里路的样子去我表姐家。路不远,两旁都是开阔的田地,所以我可以自己走那一段路。可是,我真害怕妙德公家的大白鹅。大白鹅总是起得很早,每天我走过去时它都在路边的那个蓄满黄泥汤的小池塘里划水,划累了,就在岸边把它的大长嘴插在翅膀下睡觉。我觉得它是装睡,因为不管我怎么轻轻悄悄地走过去,它都会立即抽出脑袋往下拱着,“咣咣”地大叫着冲我大步冲过来,要啄我的脚背。有一次,还用嘴牵住了我的裤腿使命地拽,吓得我大哭起来,妙德公闻声拿着棍子出来,才帮我解了围。我真不想去表姐家,我太怕那只大鹅了。

跟着太奶奶半年多,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跟着太奶奶唱“长诗”。说是“长诗”,其实跟诗不搭边,大概是闽南方言对民谣的一种叫法。每天爸爸妈妈下班回来,太奶奶就要我背给他们听,然后高兴地夸我记性好。现在能记得的,也只剩下“松树须,直溜溜”这一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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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奶奶回家后,我的去处又成问题,父母最终决定把我送到三阿婆家。三阿公是父亲的亲叔叔,年长父亲十来岁,父亲小时候跟着他爷爷长大,也是间接跟着三阿公长大的。之所以父母一直没有把我送去,是因为他们家有七个孩子,三阿婆每天忙碌,基本没有时间照看我。可现在母亲说三阿公家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七岁了,已经懂事,这样我去了至少有地方吃午饭,还有人领着我玩。

三阿公家我认识,每年大年初一父亲都会带着我去拜年。一路上没有池塘,就不会有那可怕的大白鹅,所以第一天就是我自己去的。一上午三阿婆都在洗衣服,或在菜园里摘菜准备午饭,我就跟着小叔叔在门前竹林旁边长着荒草的空地上挖蚯蚓喂鸡——因为缺粮食,三阿婆家有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。或者,用竹枝做成的圈儿插在长的竹棍上,卷了大蜘蛛网到竹林外的那棵大泡桐树上粘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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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阿婆招呼吃午饭的时候,我们已经粘了很多知了,三只鸡也都吃饱了。小叔叔直接窜上了饭桌,找座位坐好。我到厨房里转了半天,好不容易舀了点水,看了脸盆,残破的花纹上都看不出颜色了,转身出去直接用水冲了手,回到饭桌旁边,从两个姑姑给我留的长凳中间的空隙里挤上去,阿婆这才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鸡蛋羹来,碗里只放了一个勺子,又把手中拿着的一个勺子递给我。我接过来,看上面似乎粘着一根细细的绒毛一样的东西,伸手抹去的功夫,听到碗里的那个勺子不知被哪几个叔叔抓在手里又放下的“叮叮当当”声,和夹杂在其中的三阿婆的“你们这帮饿死鬼,给小静留几口”的训斥声。

几番下来,我的勺子还没放进去,鸡蛋羹碗里只剩下了酱油汤,和一点蛋羹碎片。叔叔和姑姑们的筷子伸向了别的碗,我顺着筷子看过去,有煮的茄子,连着茄蒂一起切了大块,黑黑的,还有蒸的冬瓜片,上面滴了几滴油花,离我比较近的是一碗番薯梗,看得出来没撕皮,绿绿的直接切成段炒了,我便又没下筷子去夹。我知道母亲做番薯梗都要取末端的几根嫩条,把有叶子的一端小心撅断撕下皮,再用手折成同样长短的段儿,折的时候顺带着把剩余的皮都撕下,放一个红辣椒炒过,白白的脆生生的很好吃。这个活母亲常让我干,说我比姐姐仔细,撕得干净,因为带一点皮都会韧,不好吃。

还没想好夹哪个菜,菜碗就都空了,吃了三阿婆夹给我的几片冬瓜,伸手把蛋羹碗端到眼前,把米饭倒进去,和了酱油汤和蛋羹碎片吃下去,下桌找小叔叔拿了蚯蚓喂鸡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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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下午,我和小叔叔坐在门口的小桌子边乘凉,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铅笔。我知道这些纸笔是母亲给小叔叔的,说他快到上学的年龄了,用得着,而我还早。其实小叔叔不认字,也不知道1加2等于多少,只是拿着笔在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线。母亲总让我教他,可我现在并不想教,只是找个能看到竹林外那棵泡桐树的地方坐着。因为母亲说,等到太阳走到泡桐树的那一边,他们就下班来接我了。

可过了好久,太阳才爬到树的上面,好像是被张牙舞爪的树枝卡住,半天挪不动步。叔叔和姑姑们都出去干活了,家里真安静,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,趴在我脚边睡午觉的猫好像被惊醒了,突然抬头看向我。我捂了肚子,不让它发出声音来,一边想着:“今天爸爸妈妈来了我就跟他们说,明天还去表姐家,我一定乖乖儿的,保证不碰到表姐的大肚子。至于那只大白鹅,我想,我想……我可以走得再轻一点不吵醒它,万一它冲上来,我可以掐住它的脖子……”我攥了攥拳头:“嗯,用这个劲儿就够了。”

正想着,听到阿婆叫我进屋,对着跟在我后面的小叔叔说:“鸡饿了,你再去挖点蚯蚓。”然后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鸡蛋来塞到我的手里,嘱咐我吃完了再出去——鸡蛋是红色的,红彤彤的那种,还有点烫手。我把鸡蛋捧在手里问阿婆:“鸡蛋怎么是红色的呢?”阿婆说:“我们家的这个鸡蛋啊,是大公鸡下的,大公鸡高兴的时候会下红鸡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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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下子崇拜起大公鸡来,后悔上午拦着不让它过来吃蚯蚓了。傍晚回家,我也没跟爸爸妈妈提明天要去表姐家的事,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碎的红鸡蛋壳给妈妈看,叮嘱下次家里也要多留几只大公鸡。

第二天是阴天,我看不到太阳走到哪里了。进门时,阿婆刚从锅里捞起鸡蛋握在手里,看到我,叫我等等,便转过身去。我站定,看到她似乎从裤兜里掏出一点什么东西,在手中擦了几下,然后转过来把鸡蛋递给我。我捧着,说:“阿婆,今天的红鸡蛋怎么不是很红呢,你看,这边还是白的。”阿婆想了一下,说:“嗯……大公鸡怕你饿了,所以没等染好就下下来了。”我磕了吃,想着是不是大公鸡肚子里藏了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了像妈妈批改作业用的那种红墨水,或者,是因为吃了胭脂(学名“商陆”,结的果子成熟后为紫红色)的红果子……对,那天挖蚯蚓时,我看见大公鸡站在胭脂树的边上,似乎有啄过掉落在地上的果子。

此后,不管在外面玩什么,一看到太阳爬到泡桐树上了,我就会扔下手头玩的东西,飞奔回家,从阿婆手中接过一个滚烫的红鸡蛋。

红鸡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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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多年过去了,喜欢吃煮鸡蛋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,但是,一直以来,好像一直没有吃到过红鸡蛋的味道。去年回家,听母亲说三阿婆病了,我去看望。三阿婆斜靠在床上,看到我,赶紧起身给我找吃的。我突然想说:“阿婆,我想吃一个红鸡蛋。”但是看到她虚弱的样子,说出来却变成了“阿婆,你还记得你家公鸡下的红鸡蛋吗”。三阿婆像孩子一样地笑了:“你不知道吗?那是用红纸染的。”我也笑了。

过几天,三阿婆蹒跚着送来一筐鸡蛋,说我喜欢吃。我把筐里的鸡蛋一个一个地摸过,有几个还温热着。我挑出一个大的来煮熟了,从母亲那里要了一张以前包喜包用的红纸,把鸡蛋染到通红,剥了壳吃下去。

那天,我终于吃到了记忆中红鸡蛋的味道。是的,我确信,就是那种味道!

一只会码字的土拨鼠,

想跟你聊聊

那曾经的洞里春秋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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